我的荳芽夢
1963年,我十三歲,住在九龍一棟舊唐樓,窄窄的樓梯總帶著潮濕的氣味,窗外是永遠喧囂的街市,叫賣聲和汽車聲交織成一首屬於那個年代的曲子。我家隔壁住著婷姐,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子,笑起來眼睛彎成月牙,總愛穿旗袍,襯得身段窈窕。她未婚夫遠洋行船,常年不在香港,婷姐便和她未來的家翁一起生活。那位家翁是個沉默的老人,喜歡坐在門口抽水煙,偶爾會用低沉的嗓音跟我講幾句關於大海的故事。
那時候的我,還是個瘦小的少年,滿腦子都是懵懂的夢想,像荳芽般細嫩,隨時可能被現實掐斷。學校的課本枯燥,功課總堆到最後一刻才寫,唯一讓我心動的,是婷姐偶爾敲我家門,笑著說:「羅拔仔,陪我去旺角百老匯看戲啦!」每次聽到這句話,我的心就像被點亮的燈籠,瞬間亮起來。
百老匯戲院是旺角的熱鬧地標,霓虹燈閃爍,門口的海報畫滿了濃眉大眼的明星,還有誇張的電影標題,像《江湖奇俠》或《亂世佳人》。婷姐總是大手一揮,買兩張票,還會給我買一瓶冰涼的可樂和一包瓜子。我倆擠在戲院的木椅上,螢幕的光影映在她臉上,她看得入神,時而笑,時而抹眼淚。我卻常常偷看她,心裡有種說不清的感覺,像荳芽在心裡抽長,癢癢的,又帶點甜。
有一次,我們看了一部講水手的電影,男主角在驚濤駭浪中思念家鄉的戀人。散場後,婷姐走在旺角街頭,眼神有點飄忽,說:「羅拔仔,你話人去了海那麼遠,會唔會忘記岸上的人?」我當時年紀小,哪懂這些,只傻傻地說:「不會啦,電影裡他不是回來了?」婷姐笑了,拍拍我的頭,說:「你真是个細路,什麼都信。」
那年夏天,婷姐帶我看了好多電影,有武俠片,有愛情片,還有西洋片。每部電影都像在我心裡種下一顆荳芽,長出對未來的幻想。我開始想像自己長大後會不會像電影裡的英雄,闖蕩江湖,或者像婷姐的未婚夫,駕船遠航,去看外面的世界。有時,我也偷偷想,婷姐這樣的女子,會不會也有自己的荳芽夢,等著她的水手歸來。
後來,婷姐的未婚夫終於回來了。那天我看見一個晒得黝黑的男人站在她家門口,婷姐飛撲過去,抱著他哭得像個孩子。我站在一旁,忽然覺得自己的荳芽夢好像少了點什麼。從那以後,婷姐很少再找我去看電影,聽說她結了婚,搬去了別處。我再去百老匯戲院時,總覺得少了她的笑聲,電影好像也不那麼好看了。
如今,半個世紀過去,我早已不是那個十三歲的少年,旺角的百老匯戲院也成了回憶的一部分。但那些跟婷姐一起看電影的日子,那些在光影中悄悄萌芽的夢想,依然像荳芽般鮮活,藏在我心裡最柔軟的角落。或許,人生就是這樣,夢想像荳芽,細小卻倔強,總在不經意間,長出屬於自己的模樣。
(完)
#追憶似水意識流
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不是你遭遇了什麼,而是你記住了哪些事,又是如何銘記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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